生命可以多痛苦,從來沒有什麼語詞可以說得清楚,也沒有什麼儀器可以測量,再多的形容、描述,都只是冰山一角。人的自述如此,遑論其他動物。
一塊草地中,一隻被綁包裹的塑膠繩套住脖子的狗,在無人的夜裡,突然被拴在已住有三隻狗的窩旁。歷經一翻攻擊與咆哮之後,終於驚動了主人,趕緊下來巡視。為了不讓這隻狗被猛烈地攻擊,主人以身為護,讓三隻狗看在主人的面子上暫緩攻勢。
簡單地清理過後,隔離了與其他狗的接觸,隔天,我代主人帶他到動物醫院掃描晶片。
醫院助理一看到這隻狗之後,立刻翻出病歷與背帶上的狗牌,確定了他的來歷。
「他叫小安安,狗牌上有名字。前天已經有人帶來掃晶片,都掃不到,不用再掃了。所有資料也都留過,但目前主人都沒有出現。」助理說。
「那帶來掃晶片的人呢?」我問。
「他沒有多說什麼,就是把狗帶走而已。」助理回答。
善意的解讀,我想,那人大概也是處理不了,才把狗拴在有人在照料的狗窩旁吧!
確認沒有晶片後,我仍是掛了號,因為牽來的過程,小安安試圖上大號將近十次,卻不到四次成功排出一點東西,而且每次都伴隨著淒厲、苦澀的哀號。根據我對於狗的了解,如果與主人感情夠深厚,可能為了等候主人回歸,而強忍排泄的功能,等到忍不住時,就可能因便祕而如此痛苦。
醫生看過後,並不全然認同我的看法,而是採取當代醫學一貫的物質主義的觀點,認為小安安只是因在外飲食有問題,而導致腸胃不適。在沒別的辦法的情況下,只好暫時相信專業,帶回去再觀察一段期間。
從飼養處帶他到看完診,除了痛苦地哀號之外,幾乎都順著繩索牽引的方向,無任何吵鬧的情形,甚至連看診,都無任何反抗的行為。只是便祕,如果只是便祕,在這一隻如此穩定的狗身上,原主人何須棄養?我只能更加堅信,只是不小心走失而已。
四天過去了,暫時代養的主人告知,小安安的狀況仍然沒有改善,甚至開始血便、便血,叫聲越來越高亢,傳得越來越遠,鋼筋水泥都抵擋不住這一波一波的穿透力,灌入耳中,再刺入心中,直到耳邊永遠盈滿無力可施的自責,揮之不去。
再次送院診察,醫生用手伸入他排洩的管道,終於發現在直腸與肛門附近有一顆腫瘤。
「如果腫瘤可以切除,可能會破壞他的肛門,一輩子,都會不定時排出水便,無法控制;第二個選擇,就讓他維持這樣到結束。」醫生建議。
醫生沒說出的最後一個選擇,是比第二個還要快速有效的方式,但一旦說出口,醫德立刻被質疑,甚至刮削到蕩然無存。
換間醫院,從公館到永和,二十分鐘而已,換一個機會也未嘗不可。
騎車的過程中,小安安會自行上車,仍如其名,安穩地站在腳踏板上,像所有愛乘車兜風的狗一樣,不斷搖著尾巴,定睛地往前方看,怕漏接了任何過眼的景色,捨不得坐下。第一次,在小安安身上看到喜悅的行為。
不久後,再一次的觸診,醫生的手伸進去,觸碰到那顆腫瘤,終於讓小安安不再安定,疼痛到想要掙脫所有可能的束縛、壓迫、痛苦。但不能掙脫,不能逃避這次的痛苦,痛苦完才有機會,我把右手湊到他嘴邊,左手抱住他的頭,如果咬幾下可以減輕一點疼痛,就像電影裡的勇者,自行把體內的彈殼取出一樣。
他不願意咬,眼睛仍看著我,肢體不由自主地甩動,嘴巴卻總會避開我的手臂。越難過,越必須越理性,才有更大的可能。
傷痛過後,這位醫生並不悲觀,只是認為沒有實際執行手術,不敢妄下斷言,而且這種重大手術,並不是所有醫生都擅長的。於是轉介了一位動物手術界的權威──葉醫師給我,並告訴我,如果葉醫師看過了還不行,才是真的沒希望。
在景美,兩天後的晚間,帶到景美的亞太動物醫院。主治的葉醫師帶著實習學生忙進忙出,對於掛到號的動物,一定親自看診,總是伴隨著無比的耐心與溫和的口氣。
更進一步的診療,觸診、抽血、X光,越深入,對於病況應該就越了解,但由於總存在著一些不確定之處,深入的診察只安慰了我們,卻不能減少太多的擔心。不過葉醫師以行動表現出對於生命的關愛,確認病情之後,立即撥電話到能完整執行手術的臺大動物醫院,並把醫師、看診時間都確定好。
又過兩天,手術將開始了,執刀的楊醫師有著與葉醫師相似的耐心,也表現出相當的專業。醫師雖讓人放心,但經歷多日煎熬的小安安,幾乎連掙扎、嚎叫都放棄了,似是隨意看著周遭,順著牽繩的力量而行,或許下一步如何皆已不重要,重要的是什麼也已不重要了。
幾個小時的手術時間,他全身麻醉了,我的時間感也麻醉了,只感覺到漫長的等待與焦慮。
那天下著大雨,卻淋不熄煩惱的火焰,直燒到超過手術預定時間。在未收到院方通知的情況下,仍是到手術室外等候,直到楊醫師走出來告知狀況。不是腫瘤,只是在公狗身上常見的疝氣。動完手術,沒有傷害其它的器官、沒有後遺症,只要麻醉退了,就健康無虞。
許多心理上的不安與未知感,竟然讓這次在物質上的處理,而滌除盡淨。不願相信物質主義的我,卻因為物質而鬆了一口氣。
最後一聲嚎,在住院室裡,用氣音傳送著。無法理解小安安為何走失,甚至是為何被遺棄,這些思緒如同無解的謎,讓其蔓延,在狹窄的病房中,延伸到他的未來,該在哪裡。